昨晚我过得极为充实,18 点和朋友们吃重庆火锅,20 点结束。同去的小朋友们相当震惊,表示「那么养生的局生平未见」,然后就去夜游海淀的中国高等学府去了。
我告别大家,打车去下一处,那里有一位朋友还在等我。他跨越太平洋飞回来,待几天就要走。而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在 2014 年,在一家路边的小酒馆。分别之后他就在全世界各地跑,不停地跑。有时候是在中东的什么沙漠里待几年,有时候则是在大海中央一动不动待六个月才能回陆地休假。
我都是从朋友那里断续听到他的消息,相亲了,结婚了,移民了,生娃了,又生了,买房了,定居了,又开始全世界跑了,准备退休了。昨晚我见到他的时候,所有这些经历和负重都写在了他的脸上、背上、头发上。看到他的笑容时,我才把面前这个沧桑汉子和记忆里的那个青年人慢慢重叠起来,老眼昏花看不清楚,耳边响起时光呼啸而过的声音。四十岁之后的每一次重逢,无论是在什么地方,我都感觉自己正站在火车站月台上。
他说退休计划要延迟几年,因为女儿对他说想要学医。于是我看到沙漠之外还是沙漠,大海之上还是大海,他继续穿梭其中。
我们喝到凌晨一点才散,他们乘车走了,我决定一个人走路回家。零度的春风其实并没有那么冷,反而能把酒气飞快吹散。我走过空无一人的大街,站在人行天桥上看平常难得一见的风景。然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新讯息:李小乖逝世。
2006 年的时候,我自己架设博客成功,意犹未尽,又继续架设了一个 BBS,叫做比特海码头。李小乖是个漫画家,也是比特海码头的常客,许多读者因此在那里认识,有些人后来还相恋结婚生子。
再后来BBS 有了 ISP 注册门槛,只能关闭。我去创业,博客也不再更新。就这样,大家失去了联络。到了 2013 年的时候,有旧相识来找我,告诉我李小乖罹患鼻咽癌,我才知道网上大家正在为他捐款救命。再后来听说病情稳定下来,看到他还在持续更新,我以为事情就那么过去,他可以和所有当年的网友一样慢慢进入平稳安定的中年生活。
结果,老天只肯再给他十二年。我站在人行天桥上,看着明亮空寂的街道,看着夜空中隐约的星光,突然觉得春风又有了寒意。
我继续走到凌晨 2 点,遇见路边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酒吧。走进去,加上我只有两桌客人。我在吧台坐下,点了一杯啤酒。喝下一小口,苦得要死,然后盯着它看了它半小时,玻璃杯壁上走马灯一样在放电影。酒吧里一直在放硬核摇滚乐,和电影并不搭,但是没关系,许多电影的背景音乐就没有对过。
这漫长的一夜从热气腾腾的火锅开始,到一家小酒吧的吧台结束。坐在那里看完电影,我问自己: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感受?
奇怪的是,从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单词并不是「伤感」、「悲伤」,而是「喜悦」。对,在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的时候,我开始感觉到喜悦。因为没有人管我凌晨散步这件事,也没有人禁止我再点一杯啤酒。一晚上经历三次告别之后,我还是可以走在街道上,我还是可以喝一小口啤酒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受,街上没有人了,但是不妨碍我可以继续走。酒吧里没有人了,但是不影响我可以再点一杯。
街上空无一人这事实,我承认。走在街头,各种各样的感受汹涌而来,而我还在感受,这也事实。观察前一种事实,的确会让人伤感。不过我更在乎后一种事实,它让我莫名感觉到喜悦,就像是用冰块削成的凸透镜聚焦日光点燃篝火,暖热可以从冰寒中生出来。
流年似水,似水流年,一次伤感和下一次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,一次告别之后下一次接踵而至。在人生的月台上,人都会渐渐走散,有人前往夜晚的海淀,有人重回沙漠和海洋,还有人拿了单程票头也不回地走掉。月台上人越来越少,最后只会剩下你和你自己。我选择在这时候一个人跳舞,跳舞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就是全部的意义,一切都是转瞬即逝,一切都是梦幻泡影,而你还在一个人跳舞,在街道上一个人跳舞,在天桥上一个人跳舞,在这世界的实相上跳舞,事情从来就是如此,一直到天长地久。
今天早上我醒来,读到的第一篇文章是《到底有多少人学会了用肛门呼吸?》--- 看到这世界还是和昨天一样癫,我就放心开始写今天的作文。